废土凋零(五)懒惰

(五)懒惰

废土上的夜晚和白天,属于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。在空气中弥漫着的干热、焦躁,似乎被落幕的夕阳,悉数吞食而尽。热量散去后,只有一片沉郁、凝重的阴冷,静静地停滞在原地。天上没有星月,地上没有灯火,放眼望去,目光所及之处满是虚幻的、未知的黑暗。白天看上去空旷的荒野,此时,在这片密不透风的黑暗里,却显得狭隘逼仄。似乎有无数的危机如影随形,它们窸窣着、低语着,亟待将误入歧途的小马引入绝境。或许来源于,众多丧生在核弹下的冤魂的索命。

洛蒂就是在这个时间点上的路,可能是奴隶贩子觉得晚上,比较适合进行地下交易。她当然没把自己的避难所制服给要回来,而是被迫穿上件简陋的防护服。一开始她是想着要逃跑,然而对方早就想到了这点:她的前肢和后蹄上都被分别安装了蹄铐,把她的活动幅度控制在极小范围内;她的脑袋上套了个黑色的塑料袋,只露出鼻子用于呼吸。此外,她的脖子上被锁了个特质的项圈,上边还刻以“26”号的字样,来标明她的“产地”。项圈上绳子的尽头,则被一旁押送她的斑马牢牢抓在蹄中,对方身上还配备着枪支弹药。因为视线被遮挡,她不知道自己正在往哪个方向走,更不要说要被带到哪个旮沓里去了,她唯一能做的,也只有,顺着绳子牵引的方向蹒跚前行。此刻,她的心里自然是很焦急,满是不安和绝望:一方面是担忧自身的安危,另一方面则是那些还没摆脱困境的居民。她很想知道,避难所里情况如何?缺乏医药的情况下,居民们还能坚持多久?

她想恳求掠夺者能网开一面,放她一命。但是凭她嘴里的马嚼子还没被摘下来,说不出有意义的话语,而且稍稍一动嘴,口水就会沿着下巴流下来,让她感到异常地难堪。

而且,令她更加恐惧的是,离开掠夺者的老巢后没多久后,她身上就出现了明显的不适:先是浑身冰凉,不明所以的微颤,之后就像是有小针一样的触觉,在反复扎着她的皮毛,疼痛难耐。她试着忍了一会儿后,症状虽然有所减轻,但接踵而至的,是耳边不停传来的,意义不明的低语。那并不是小马的话语,仿佛来源于另一个遥远的世界。洛蒂根本没办法听明白它在说什么,疑惑之余,只有恶寒与惊慌。再后来,她算是从杂乱的思绪里,逐渐搞懂这些状况的来源了:先前掠夺者头子给她注射了支毒品,此刻是它的戒断反应在作祟……

她很难受,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,蹄步也开始变得磕磕绊绊,踌躇不前的了。这让押送她的那只斑马很不满意,他一边说着洛蒂听不懂的语言,一边用力拍打着她的屁股,催促她快点前进。因为她的屁股在同龄的小马中,发育的算是成熟圆润,所以斑马也有借机揩油占便宜的意图,抽打的同时,伴以揉捏掐。在羞辱和痛楚的双重折磨下,洛蒂又开始不停地流口水。她一时半会想不出能逃跑的办法,唯有默默地赶路,在黑暗之中祈祷一缕奇迹的亮光,才能稍稍让她好过点。

她不知道自己要被带去哪里,带给谁,之后的下场会是如何。命运把她推入了马生的转折点。如果说在陷入彻底的绝望前,还能许什么心愿的话,她倒是很希望那支消辐宁能被谁送到避难所,救下那些维持不了多久的生命。一想到可能是自己的缺席,而导致他们的磨难,洛蒂就觉得无比自责。

然后,命运终于怜悯起了她的不幸,竟然默不作声地改写了剧本。这时候,洛蒂还正垂头丧气地走着,哀叹生活得多艰。突然间,一阵震耳欲聋的枪响从她的右边猛地乍起,子弹像闪电一样从她脑后几公分的位置穿过,把她吓得差点心肺骤停,意识顿时陷入空白。旋即,她听见边上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地的声音,伴以些许液体被泼洒到她身上的温热。她发愣了一阵子,下一刻头套就被猛地拽掉。明亮的光芒和新鲜的空气让她一时难以招架,不由闭上眼,直直地向后退缩了几步,瘫坐在地上。

“不要怕,公民!你安全了!”她听见一个声音说道。

蹄铐被一一解开,马嚼子被卸下后,洛蒂吐了一口口水,如释重负。前所未有的快意让她觉得就像重获新生一样轻松自在。此时,她的眼睛也终于能适应光亮的环境,缓缓睁开眼,站在面前的是几只陌生的小马。他们穿着整齐的军服,站着统一的军姿,背上扛着枪械,看上去就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。他们齐刷刷地用注视回应洛蒂的注目,眼神严肃又不乏恳切。

带头的小马隆重介绍道,他们是小马国的政府军,负责在战后的世界上重建秩序,维护和平,传播友谊。主要职责就是和幸存者建立起联系,同时打击一切违法犯罪。关于这些斑马,他们其实早就很清楚他们的勾当:烧杀抢掠,贩卖马口,无恶不作。先前,他们是与其交过火,没完全打赢,放跑了许多,所以一直计划要把他们一网打尽。这次拯救纯属意料之外,其实发现敌马的一开始,他们还想抓个活口,可担心会伤害到洛蒂,就只得先下蹄为强了。不过归根到底,他们还是很乐意救了她的性命的。

“谢谢,谢谢你们!”洛蒂热泪盈眶,连忙在搀扶下爬起来,感激地不断和他们之中的每一位鞠躬和握蹄,这时她才发现自己身上沾着些对方爆头后喷射出的血渍,不由得有些尴尬,“你们真是太及时了!”

“不客气,公民,这是我们应付的职责。”队长回答道,“不过,你到底是谁,又是怎么被他抓住的啊?”

这时候,洛蒂才从喜悦中回过神来,记起事态的严重性。她赶紧做了自我介绍,把两天内的遭遇大致叙述了一遍。她说自己其实是26号避难所的监管马,到外边来给大家找药的。本来好不容易拿到了,回去的路上被掠夺者给俘虏了。要不是政府军的相助,她这辈子就再也没什么希望了。

“所以,你们能再帮我一个忙,带我回避难所吗?”洛蒂诚恳地问道,蓝色的眼睛一眨一眨,“我的居民还在等着我啊……”

她正想走几步,却差点摔个嘴啃泥。这时候,洛蒂才发现,这是因为她脖子上的项圈还没被摘下,上边链接的绳子被她踩到,而导致的结果。

“当然可以,乐意效劳。”队长回答道,看了眼她的下巴。“除非你想让我们在距离你颈动脉不到8厘米的位置用高压切割,不然就只能原谅我们真的无能为力了。它被锁住了,我们也没有钥匙。”

洛蒂吃惊得一时语塞,她扑向地上斑马的尸体,不顾迎面而来的血腥和死亡气息,仔仔细细地翻找了好几遍。可即便翻遍了每一个口袋,也没有发现任何钥匙的痕迹。最后的意外收获,也只有装在一小袋里的粉末。洛蒂不知道它具体是什么,但是她很确信那和先前头子给她注射的针剂,颜色一模一样。于是她选择默不作声地把它放进了自己兜里。

“啊,钥匙可能在买家蹄里!”洛蒂忽然又想起了什么,她沮丧地说道,“这就是他们验明正身的办法。可现在斑马都死了,我该怎么搞到它呢……”

队长来安慰她,废土之上,能劫后余生就谢天谢地了,还是先回避难所重拾生活要紧。他们可以给她提供些比方说治疗针,抗疼宁,消辐宁之类的药物,还有些枪支弹药,供他们补充物资,抵御外敌。至于项圈,说实话也不是很难看,全当一条摘不下来的首饰对待。要是实在难以忍受,他们这里还有条围巾,可以让她遮挡遮挡。

系上围巾后,洛蒂觉得温暖了许多,无论是身心。她再三感谢政府军的帮忙,他们的恩情她永世难忘。要是有条件的话,只要给她军营的地址,她愿意亲自登门正式道谢。这个习惯出自她战前当记者时的经历,为了报道真相,她得罪过不少小马,但同时又有更多的小马愿意为她撑腰,为她提供庇护。事后洛蒂都纷纷感谢过。这就是她为什么能混进上流社会,马缘还这么好的原因。

但是,政府军表示并不愿意提供地址,因为那是机密,不可外泄。同时他们表明,不会过多插蹄避难所的事务,毕竟那不归他们的管辖。当年,避难所科技在和坎特拉皇宫签协议的时候,就明确要求避难所的一切事宜,都由不得任何官方势力介入。因为肯定会对实验成果产生影响。这个协议是被政府签署的了,他们也不得不遵守。在把洛蒂护送到26号避难所门口后,便匆匆告别。

她本来还想告诉他们更多有关掠夺者巢穴的细节,可无奈大脑在受毒品的影响下,记忆变得有些模糊。路上,她脑中重构出来的只有里边大致的样子。队长拿笔都认真地记录了下来。他说他们会负责到底,尽快将其一举歼灭的。

随着灯光的远去,面前的这座避难所的身影,逐渐显得尤其得雄伟。直径约有10米的圆形混凝土大门巍然屹立,淡黄油漆写上的“26”号无比巨大。它就像只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,数字仿佛是它的眼睛,射出犀利的眼神,静静地窥探着末世上的一切。虽然仅仅离开了两天,此时的洛蒂,心里却对它产生了一种陌生和未知的情绪。不知为何,她想到了传说中的“真理之口”,而她就是那个试炼者,她的忠诚,即将被考验。

周围静悄悄地,一点声音也没有,就连夜风也选择了沉默,寂寥得可怕。洛蒂有点不敢去想,在她离开的两天,避难所内都发生了些什么。要是最糟糕的情况,那么里边迎接她的,很有可能是更为惨烈的死寂。她不想知道答案,但又不得不去知晓结果。洛蒂踌躇了很久,终于走向了门口右侧第三块石头。她找出显示屏,输入了正确的密码:xxxxxxx。

是的,即使在最痛苦难耐的时候,她也没背叛避难所。她深爱着土地下的这片家园,就算是牺牲,也阻挡不了她的赤胆忠心。她记得很清楚,在她宣誓从事新闻行业时,曾经说过两条誓言,一是对祖国,对人民忠诚;另一条就是实事求是,公正客观。

沉闷的响声后,避难所的大门缓缓打开,震下一皮灰尘。黑洞洞的入口宛如一张巨嘴,等待着牲品的献祭。洛蒂盯着它凝视了片刻,深深地吸了一口气。她振作精神,迈步而入。

“……所以说,你们是觉得我在外边回不来了,这才擅作决定,干了这些事情的吗?”戴梅洛蒂瞪大了双眼,她看着站在面前,态度漠然的几位居民。尽管心里五味杂陈,她的语气听起来还是和蔼亲切。

她离开避难所后没多久,有好几只小马突然中了什么邪,纷纷回光返照,接二连三地从病榻上爬了起来,能像没事一样活动起来。后来的解释是,在超量的辐射下,他们的身体构造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,从一只正常的小马,变异为了尸鬼。所导致的结果是,在外貌上也有了明显的差分。他们全身毛发开始掉落,皮肤逐渐变得溃烂,逐渐蔓延至全身。然而这并不完全是件坏事,实际上也是适应辐射的结果。除了相貌长得比较恐怖,声带被破坏,说话的嗓音变得沙哑破碎之外,他们和别的小马没有什么区别。本着互帮互助的原则,他们临时团结在了一起,其中几位技术工修好了净水装置,让避难所里所有小马都能喝得上合格的水。还有几个医生抓紧时间配置出了消辐宁,把暂时还没有尸鬼化的居民们,一个个从辐射超标的边缘上拉了回来。

“所以,我出去大费周章地找消辐宁,完全是没有半点意义。这身上受的伤,纯粹是我一厢情愿和自我感动罢了。”洛蒂不知道说什么,情绪都凝聚在了嘴角的苦笑里。

之后,大家发现,避难所里没有监管马,事情好像都不能正常运作。不说很难准时开饭,甚至各个房间内开关灯按哪个按钮,都无从得知。在之前,他们就负责遵循监管马的发号施令,只要负责去做完分配的任务就不用多操心了,剩下的时间用来娱乐和睡觉,干什么都行。但现在,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从何入蹄。长期活在不用劳神苦思的日子里,把他们的大脑变得退化了。

鉴于废土外恶劣的环境,他们之中的大部分小马,都觉得洛蒂大概率是死于非命了。按照流程,下一位监管马可以被启用。于是他们迫不及待地照做了。这也就能解释,为什么身边这只陌生的小马,能穿着和洛蒂先前一模一样的工作制服。洛蒂心里很不是滋味,她面无表情,把对方从头到尾给打量了一遍。

她是独角兽,岁数可能比洛蒂还小上一些,外观看上去还有点稚嫩。但与洛蒂以往见过的任何小马相比,她皮毛的颜色都十分地干净纯粹,显然是精心保养的结果。她的身体,露出来的部分,呈现出洁净的白色;她头顶上的鬃发和屁股上的尾巴,则是明丽的淡粉紫色和浅蓝色的交织,两道颜色的界限一眼可见,如同是马哈顿海湾边上,咸水与淡水的交界的奇景。此外,她的眼睛是罕见的酒红色,洛蒂上次见到这样的色泽,还是来源于在皇家博物馆里,收藏着的一对名贵宝石。不知为何,洛蒂觉得这些配色结合起来,像是她先前在万马奔腾庆典上偶然,尝到的一块皇室冰淇淋。

“你好,我的名字是溯月·心殇,请问你是?”“冰淇淋”的脑袋动了动,露出蓬松鬃发下脑后的两根蓝色发带。她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洛蒂的脸,好像未曾移开过。这让青绿色独角兽有点尴尬。

“按照规矩来说,我是这里的监管马。”洛蒂尽可能让语气听上去没有任何冒犯意味,她小心翼翼地说道,“我是戴梅洛蒂,以前在镇上日报的记者。我想,你应该或多或少知道我点?”她伸出蹄子,传达出善意的讯号。

溯月侧了侧脑袋,脸上逐渐升起的笑容让洛蒂有点害怕。不过她是配合地接过了对方的蹄子,用力地握了握,摇了几摇。她自我介绍道,她原来是镇上的贵族家的千金大小姐,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。要不是为了避难,她也不想屈身到避难所里。

她没想到核弹会将她的全部资产夷为平地,也没想到她的那些管家和佣仆,不能跟着她下到避难所里服侍,更没想到,一进来就要像冰块那样关在维生舱里冷冻。习惯奢侈日子的她,显然不能忍受避难所里朴素乃至简陋的装修装潢。如果不是听到,轮到当监管马,就可以拥有终身最高的权利,对所有居民发号施令的承诺时,她就把一走了之的想法付诸实际了。如今她沉睡了一年多,好不容易解冻出来。就在这继任监管马的职位,抓住机会重拾贵族身份之时,先前的洛蒂忽然又不请自来,挡住了她的登基路。

“我认识你,你报导我们家好几次。”溯月的语气里有了几分温度,至少不再像她的蹄子摸起来那么冰冷了。“所以我们算是有过照面。可现在该怎么办,一个避难所里总不可能有监管马吧?”

洛蒂自然是很想要监管马的位置,她是全心全意想着为大家服务的。毕竟按照科技公司承诺,避难所是延续小马的火种,是继承小马文明的胶囊,是发扬小马精神的方舟。如果不把这里管辖得面面俱到,井井有条,不让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,那明显有违初衷,那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,还有那些不幸遇难的小马们期望和遗愿?天降大任于斯人也,她很有信心,相比身边这位娇生惯养的贵族,她更明白居民们需要什么,需要她干什么。她的统率是实至名归,民心所向。更何况,她先前光是在外边找消辐宁,就历尽艰辛,死里逃生。哪怕是没有功劳,苦劳都足以超过对方一大截。

所以她毫无疑问地重新当上了监管马。考虑到溯月是贵族,洛蒂觉得不能让她去和那些平民待在一起共事,所以给了一个副监管马的名号,让她协助共同制定决策。虽然最高下达权还是在洛蒂的蹄中,但溯月的喜形于色还是显而易见。她应该对这个处理结果的很满意。洛蒂想道。至少,她有了点特权。

于是,有了溯月辅佐,戴梅洛蒂的管理,26号避难所重新运作。当上监管马并不难,有现成的模板,指导在什么时候,该发出什么样的命令,做出什么样的行动;但是当好监管马,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容易,她想的不仅仅让避难所维持生计,还想让它变得繁荣壮大。幸亏洛蒂原来从事的就是文科类工作,记忆力尚可,即便面对指南类书籍上大量的文字,她也能尽力吸收干净。这些书涉猎的范围十分广泛,从管理学,心理学,到高分子化学,生物科学,无所不至,有些东西她只能去请教懂行的居民,从最基本的一点点开始学起。每一天,她过得无比忙碌。要么是在看书钻研,要么就是在指示居民下一步该干什么。两个步骤,交替进行,间不容发。充实的生活过上去很累,洛蒂通常等大家就寝后才关闭电源,回到房间,匆匆洗完澡,倒头就睡。

令马欣喜的是,在她的孜孜努力下,避难所的发展确实发生了明显的改善。光从餐桌上就可见一斑,居民们的食物比以前丰盛了许多,花样也多了不少,营养充足,把他们喂得壮壮实实的。这是她潜心研究实践的结果,攻读农学和魔法,利用避难所的人造阳光,模拟气候,在温室里培养出改良后的粮食蔬菜。看着居民脸上洋溢着的满意笑容,洛蒂心里甚是欣慰。

相比之下,溯月做出的贡献也不容小觑。在洛蒂忙不过来的时候,她也会试着去给那些待命的居民下达正确的指令,让他们各司其职,有事可干。此外,写诗也是她的拿手好戏。她的诗文辞藻优美,结构精巧,内涵深邃,为了照顾到大部分居民,用词浅显易懂。在精神资源相对匮乏的避难所里,它们就像是久旱甘霖,很快就传播了开来,润泽着大家的心灵,供大家阅读之中,品鉴欣赏与赞叹。溯月享受到了成就的喜悦,性格也渐渐放开起来。

她们俩的关系,也在进一步的接触中逐渐熟络起来。从一开始的叫对方全称,到只叫其中的两个字。她们发现彼此之间的差距,好像也没有原先想象得那么大,都是独角兽,都喜欢文学,都算是上流马士,就足以让他们拥有足够的共同语言。她们会聊先前的生活经历,会聊之后的期望,会聊对文学的独到见解。此后,对桌吃饭,如影随形就成了她们的常态。

两位雌驹相辅相佐,在她们的共同管理下,避难所蒸蒸日上。小马们过着安居乐业,丰衣足食的生活。洛蒂有时候看书看累了,想要休息一下的时候,就会站在监管马房间的圆形大玻璃旁,向外眺望。避难所大厅里一片欣欣向荣的模样尽收眼底之时,一种自豪的情绪会在她心里油然而生。有时候,她恍惚间会觉得,先前的苦难都是虚幻的烟云,唯有眼下以及将来的美好,才是她能触碰到的实在。

然而,无论任何光明普亮的地方,总会有阳光到达不了的角落。那里滋生着黑暗,孕育着罪孽,埋藏着祸根。尽管戴梅洛蒂很不愿意承认,但眼下,她确实遇上了两个不小的麻烦。

第一件事,就是她对毒品的依赖性与日俱增。一天不搞点,那些诡异的低语又会充斥在她脑子里,让她难以安神。先前从斑马身上搜刮来的那一小袋,早就被她用避难所的高科技仪器分析出了原料和配比,并且她也在摸索中学会了如何将它给制造出来。她给自己规定,每天最多打两针。注射之后,没有丝毫不适感,先前的冷热恶心都不见了,反倒充满了蓬勃的干劲,等着四处去宣泄。在药物的加持下,她的思路变得异常清晰,思维也变得离奇敏捷,以前花半小时才能记下的东西,她仅用10分钟就烂熟于心,效率整整提高了三倍。不仅如此,每次注射完之后,她都能快活上很久,堆积的劳累仿佛一扫而空,浑身轻松。

不过她也不敢光明正大地嗑药,通常是等溯月去外边视察,大家伙都忙碌的时候,才敢偷偷拿出来。在这样一个结构单一的社会环境里,洛蒂很害怕自己伟光正马设的坍塌。这嗜好虽然并不是她自愿形成的,她也不想让别马得知,自己还有不光彩的那面。要是民众对她失去了信心,那么她的领导权将名存实亡,苦苦建立的一切,包括道德,规矩,科技在内都将付之东流。随着近日事务的繁忙,她脑袋里冒出要来一剂想法的次数,愈发频繁了。

第二件事,危害性更大。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避难所里那些身体还正常的小马,忽然变得很排挤那些,已经尸鬼化的居民。排挤的理由无外乎就是他们模样丑陋,嗓音难听,长得特别扎眼,多看几眼会做噩梦。不管洛蒂怎么一遍遍解释,这些尸鬼和大家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,都是愿意劳动,愿意服从指挥,愿意传递友谊,都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。最重要的是,正是他们的贡献,才将大家从即将辐射过量的危险中解救出来,要是没有他们,有的小马还不能平安活到现在。可非议声还是不时响起,甚至有时肢体上的冲突还会爆发。洛蒂为此焦心劳思,协调多次无果后,最终她接受了溯月给出的提议,把尸鬼和正常小马的工作和吃饭空间给区分开来,以减少见面,减少冲突。虽然明摆着更像是歧视,但好歹事态,没有向更严重的地方恶化下去。

虽然避难所表明上还是繁荣昌盛,井井有条;但洛蒂能明白,隔阂一旦产生,使很难化解开的。仇恨的种子一旦生根,倘若不时常对其修剪,就会在阴暗里滋生,等到察觉的时候,它早已开花结出罪孽的恶果。那时候,结局又会是建设成果的毁灭。洛蒂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,和大家都其乐融融,和睦相处。但心里的弦,无时不刻都在紧绷着,一注意到不对的地方就赶紧干预。实在是受不了了,她只能来给自己扎一剂,以作稍许的缓解。

她的身体承受不了持续的高压,终于出了状况。那阵子又是辛苦操劳,接近熄灯的时候。当时洛蒂坐在办公椅上,和溯月聊着明天的安排。上一秒话还说着,忽然全身肌肉一软,她整只马直僵僵地朝地上瘫了下去。溯月被吓到了,不过她及时用魔法作了缓冲,不至于让洛蒂摔伤。见对方倒在地上,怎么推叫也叫不醒,她赶忙冲出去,找来了避难所的医生,给洛蒂做了初步的检查。检查结果是,洛蒂没什么大问题,就是太累了。只要好好去睡一觉,很快就又能活蹦乱跳的。

这时的洛蒂,还在梦里和对方交代她的顾虑。她还没说完,却发现面前的场景,忽然以夸张的幅度发生变形。她的视线范围从中间被撕裂开来,缺口中露出了世界的内幕:里面是宇宙的模样,伴以无数明亮的星系,在同一时间,不约而同地不停旋转。洛蒂还想仔细观察一会儿,突然间一块巨大的白色蹄子从缺口里毫无征兆地伸了出来,直接把她给吓回了现实。

“呃呜!”洛蒂慌乱地睁开双眼,认出眼前的小马正是溯月。她白色的蹄子一连朝自己眼前挥舞了几下,好像是在判断是否还醒着。同时,她也发现自己并不在办公室里,而是躺在了自己房间的床上。刹那间,她脑子里又想起了还没交代清楚的任务,赶紧脱口而出,“明天下午我还要做的是……”

“够啦,你都累坏了,还想着工作嘛?”溯月的蹄子轻轻堵住了她的嘴。此时,洛蒂顿觉,有股奇特的清香,正沿着玉蹄,顺着她的呼吸,慢慢流进她的鼻腔。她不免有点紧张,紧接着,她方才发现对方的姿势,是坐在自己的腰上,另一只蹄子正在配合着魔法,解开她制服上的拉链。

“呃……你这是在做什么呢?”洛蒂的脸稍稍红了起来。自打记事以来,这是有同性对她做这种事情。她也很奇怪,先前和那个军火商搞的时候,自己都不怎么害羞。但此时,面对朝夕相处的溯月,莫名的拘谨却让她畏蹄畏脚。

“我再帮你脱衣服啊,你现在要好好休息了,”溯月的眼睛,反射着诱惑而沉醉的光泽,就像盏陈年佳酿。她慢慢地把拉链往下拉,“滋啦”的声音伴随着阵阵触感,化作洛蒂的身上的燥热,它沿着一条线,渐渐地向下传递。

“我,我自己会脱的啊。”在对方松开蹄子后,洛蒂慌忙地说道。她想要坐起来,可是浑身没啥力气,外加溯月坐在身上,使得她没得逞。“那个,不用你帮我啦,真的!”

话音未落,溯月就完成了任务。刹那,她青绿色的体表再度尽览无余。不言而喻的是,她的身体发育得很完善,身材匀称,臀部饱满,由上至下,满是尽显弧线的柔和美。外加上,洛蒂的脸庞本来就显年轻,总体看来,她在不乏雌性成熟魅力的同时,也到处散发着清纯无邪的气息。而这一切,此时都被对方毫无遮拦地注视着,饱览着,欣赏着。

“有什么好看的啦!”洛蒂有些急了,说话的语气也变得仓促起来。她的脸不由地红彤彤的,尽管她很不想表现成这样。在那刻,她的心里产生了种矛盾的情绪,一是不想让对方这么放纵地看自己的裸体;二却是,不甘封闭在制服的庇护下,渴望展现出自己的美丽,渴望得到别马的认同,别马的赞赏。那个别马,不是别的谁,而是她所信任,她所喜爱的那位。更确切地说,正是面前的溯月。

“你很好看。”溯月微笑着,用字面意思回答了对方。她雪白的脸颊上,竟也浮起一丝红晕,即使蹄子轻轻在洛蒂的身上划了划,就使其内心产生了横冲直撞的激动,伴以不由地颤抖。“你可真是位,绝世美驹呢。”

洛蒂愣了一下,脸变得更加通红了。她想了些用于否认的借口,但最终还是没说出去。只好半推半就地承认道:“那……谢谢夸奖?”

“咦?”这时候,溯月忽然发现了什么不对。她的视线停留在了青色独角兽左腿侧臀可爱标志的地方,那上面有个明显的,马蹄形的烙印,毛稀稀拉拉的,甚至能看到下边的疤痕,触目惊心。“你这里,是怎么回事呀?”她轻轻拍了拍对方的大腿。

在掠夺者巢穴里遭到恐怖的回忆,这时候闪现在了洛蒂的脑海里。折磨,拷打,凌辱,毒品,性侵,强奸。无论是哪项,都是对她身上美好的玷污与亵渎。她很不想再去回想那段屈辱的经历。所以,理性在这一刻压制住了感性,让她不带情绪地回答道:“我不想说。你还是快点从我身上下来吧……时间不早,我们都得休息了。”

溯月没有追问下去,但是她也没下去,反而话锋一转,眨着眼睛继续说道:“可是,既然我帮你脱了衣服,你是不是应该考虑,也帮我把衣服脱一下呢,友好互助,对吧?”

洛蒂的心里咯噔一下,她发现自己似乎从一开始,就没有误解她的意图。话说回来,到自从认识到现在,她确实还没这么近距离接触过对方,更不要说看清对方身上的全貌了。她也的确很好奇,对方会是什么样子。短暂的思想斗争后,她选择了听从。“你说的没错。”她的独角慢慢亮起淡蓝色的光芒。

拉开拉链后,贵族千金的玉体横陈。令洛蒂惊艳的是,她的皮毛是完全意义上的白色,不掺半点杂质,就连大公主身上的圣洁白也难以和其相提并论,洛蒂唯一想到的,能与之相媲美的,只有水晶帝国周围山峰的雪顶。那里通常是几千年没有小马涉足的圣地,纯洁而又高深。在避难所室内温暖灯光的照耀下,它又显得很柔和,很温馨,宛如满月之色。屏住呼吸,洛蒂的心跳加快了许多。不愧是贵族小马的血统,只有优秀的基因,才能培养出她这么丽质的容颜。她想道。雪白胴体上的,美中不足的是,在下腹部,有道狭长的伤疤,显得格外的刺眼。她马上就开始猜测其由来。

“怎么样,我也还算,漂亮的吧?”要不是溯月开口,洛蒂说不定还会一直凝视下去。她慌忙地点了点头,视线却和对方酒红色眼睛里的温情撞个正着。她认识这种眼神,在以前采访过无数对热恋中的情侣身上。

“我想,在这个危险丑陋的废土世界里,唯一剩下的美好,就只有你和我了。”溯月继续说道,一只蹄子轻轻逗弄着洛蒂的腰肢,弄得她有点痒,“暴殄天物是多么不幸的事情啊!我们都不想看见它发生,对吧?”

戴梅洛蒂有点没听懂她这段话的意思是什么,也没有理解她说这段话的意图。但是,对方的动作很快做了解答。下一刻,溯月慢慢地将身子放倒,随之轻轻地将她全身压在了洛蒂的身体上。两只小马紧紧贴着,在瞬间,洛蒂就感觉到了对方冰凉体表下的燥热。她被挤地一连呼出了好几次气,脸红扑扑地,全身蠕动着,寻找合适的姿势。她以前被公马压在身下时也会这么做,只不过这次要舒服和轻便了许多。

“什么嘛,我也没那么重吧。”溯月见状,故意露出了不悦的神情。她鼓气呼呼地起脸,嘴巴撇像另一侧。毫无疑问,这个神态出现在她这张秀气的脸上,显得无比得可爱。洛蒂见后,大脑一时短路,说道:“或许,这就是生命可承受之重。”

“你看书看傻了吧!”溯月不知道是哭还是笑,她的两只蹄子伸上来“啪”的一下同时拍在了洛蒂的双颊上。一点也不疼,反而让它更红了。洛蒂更加局促了,她明知道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,却不敢率先动蹄,“不,不好意思,我不是那个意思……”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。溯月见势,脑袋凑过来,径直双唇堵住了她的嘴巴。

“嗯呜!”

深情拥抱伴随着舌吻,一举将洛蒂沦陷。事情发生得太突然,以致于洛蒂压根就没来得及做好准备。但是她的潜意识早已知晓了一切的流程,指挥她模仿着,紧紧地抱住了对方,回以更加深情的一吻。

窒息的感觉和甜蜜的滋味相伴相生,洛蒂越是想去享受这个吻带来的幸福,莫名的痛苦就会在心中更加突兀。她很明白,她们俩的爱恋,放在避难所这样的环境里,绝对是禁忌中的禁忌。避难所建设的目的就是要赓续生命的火种,传宗接代是每只小马的义务,所以到时候,她们都会各自与一位异性小马成偶,繁育后代。而绝不会像现在这样,在监管马的房间里干着这等苟且之事……

但是,她的亲吻又是那样的热忱,那样的娴熟,使得洛蒂不自觉地,投入全身心。她甚至开始怀疑,对方是不是对这一刻蓄谋已久了。贵族联姻的对象通常是同等身份的贵族,而绝非她这种普通小马。她也不是很清楚,溯月为什么会对她动情。难道仅仅是因为,她们俩都是这里最好看的雌驹吗?还是说,她们确实是一对情投意合的知己,是彼此间在末世上最后的依靠,唯有更深层次的接触,才能让她们完完全全,毫无保留地对对方忠诚?

两位雌驹的唇舌,如同久别重逢的情侣,是那样依恋地缠绵,仿佛在诉说着之间宛如夜空般深邃的思恋。幸福和窒息交织辉映,甜蜜与痛苦的相互作用,让各自都得以相得益彰。一青一白的身影始终紧紧相依相靠着,仿佛消弭了彼此的界限。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有灵魂的话,那么此刻她们的一定融为了一体。

她没办法拒绝对方的爱。无论用情感,还是意志。哪怕用她引以为傲的理性,在炽热的感情面前,也显得不堪一击。

不过幸亏的是,这个吻最后还是松开了。整个房间里只剩下了两位女孩子轻微的娇喘声,裹挟着暧昧与爱意,四处荡漾开来。

“溯,溯月,你这是干什么?”短暂而尴尬的沉默后,洛蒂率先开启了话头。她有很多话想说,到嘴边凝聚成了一个最浅显,却又是最致命的问句。

“你这笨蛋,明明便宜都占到了,还要装不懂。”溯月脸上满是羞赧的红晕,她轻轻啃了一口洛蒂的下巴,吓得对方轻轻叫了一声,“为什么非得要我说出来呢?傻洛蒂。你呢,是否能接受我的爱意呀?”

洛蒂的大脑早已在激情的热度中过载。她试图冷却掉,思考了一阵子,才选择了妥协。“我也爱你。只不过,避难所里好像是不允许同性的恋情的,所以……”

“所以我们只要不让他们知道就行了。”溯月快速地接过话头,她露出了愉悦的表情,双眼眯成了一对线,“白天,我们可以做监管马。到了晚上,我们就是彼此的情马。”

“那,那万一以后,轮到我们有义务养育后代的时候,该怎么办呀?”洛蒂还是说出了内心最大的顾虑。

“别担心啦,避难所里科技那么先进,早晚能发明让同性小马之间怀孕的装置。到时候,所有问题都能迎刃而解了呀。”溯月还是笑得很开心,让洛蒂的心里也吹拂起了春风。

之后她们又亲热了一阵子,体验着前所未有的快活和满足。溯月其实很好奇洛蒂脖子上为什么一直都戴着围巾,想看看摘下后的样子,但是被对方婉拒了。因为下边的项圈实在是有辱身价,她不想让对方发现自己其实有多不堪。

“你的头该不会是拼接在脖子上的吧?”溯月故意露出了很恐惧的眼神,她酒红色的瞳孔散大开来。“松开围巾,你的头就掉了。”

“想什么呢!”洛蒂哭笑不得地拍了拍她白色的屁股。蹄感不错,也是略带点肥嘟嘟的臀肉,软中带硬。然后,她想起先前的疑虑,小心试探着问道,“对了,你肚子上那道疤,是怎么来的啊……”

“到时候会和你说的。”溯月眨了眨眼睛,“你懂的,保持神秘感,是让感情历久弥新的好办法。”

太阳照常升起。一觉过后,日子似乎又恢复到了平时的忙碌之中。但是和以往相比,戴梅洛蒂工作得更加有精神和动力了,她先前是没有计划地看书,现在规定自己两天之内必定要研读完一本,来掌握相关领域的知识;先前是研究能到哪就到哪,现在规定自己一个自然月里,必须要弄出项新发明,或者培育出个新品种,来造福避难所里的居民。大家怡然自得,太平盛世的模样,就是对她最好的奖赏。有时候完全专注,废寝忘食后,她都忘了自己还需要嗑药。

溯月也比先前热情了不少,大概也是受了前者的影响。洛蒂应接不暇的时候,她就是对方最得力的助手。如今她已经将避难所里全体岗位的全部安排了然于胸,每天需要谁去做什么,稍稍想想就能信手拈来。她写的诗也愈发出神入化,看过的小马无一不赞不绝口的。尤其是她写的关于歌咏爱情的诗句,大家见了都竞相传颂,竞相模仿,更加极大地丰富了精神生活。

“你能写出这么真实的感受,该不会是心里有谁了吧?”有的小马问溯月。

“哪会呢,服务大家才是我的乐趣所在。硬要说的话,我想我已经嫁给了避难所了吧。”溯月机敏地回答道,她边说边偷偷瞅着洛蒂的方向。没错,避难所不是特别大,她已经对其熟悉到对方会在何时何地出现了。

那些诗文明显是写给洛蒂的情书。洛蒂每次都看得不好意思,面红耳赤的。其实她也会写点文字上的东西,可是归根到底还是由于太忙,没空去弄这些相对次要的东西。她其实也很想秀恩爱,可是身份和规定都阻止了她那么做。洛蒂能做的唯一补偿就是晚上,和对方好好地滚滚床单,享受爱与被爱的感觉。

好景不长,无论这种态势发展得怎么美好,也难以掩盖下边显露出来的弊病。普通小马和尸鬼们的芥蒂愈发不但没有好转,反倒愈演愈烈。正因为彼此之间尽力避开往来,导致他们的偏见和猜疑越来越激化。甚至有传言说,尸鬼们的食谱里包括了普通小马,他们实际上一直在觊觎着,伺机下蹄。洛蒂看过对于尸鬼的研究,觉得这种谣言荒诞不经。但,还有好多小马深信不疑。他们现在见到对方就会表现出强烈的仇视,语言攻击,蹄脚相加,更有甚者做出马身威胁:扬言有朝一日将把他们斩尽杀绝。这让尸鬼们很害怕,反复找到洛蒂请求庇护。

洛蒂没有办法,她的职责保障的是所有小马的权利。一次次地出面协商,也只是缓兵之计。有时候,洛蒂想去治本,会问是谁最先传出的蜚语,他们却总是相互推脱,莫衷一是。更糟糕的是,矛盾的双方都逐渐开始觉得,当今局面出现的根本原因,是戴梅洛蒂的无能。她被矛头所指,不懂得怎么管理,也不够果敢。要是她当时就死在了外边,说不准事情根本就不会发生。最后一句话是她梦里遇到的,把她给吓醒好几回。

事态还在恶劣下去:有好几次,避难所爆发了小规模的抗议,他们集体罢工,诉求正是让洛蒂尽快把尸鬼解决掉。洛蒂一直在书中寻找调和的办法,可常常是还没来得及翻几页,就得赶紧跑下楼去,解释,协调,劝和,承诺。重复这几个步骤。她累得疲惫不堪,可这样他们也没闹够。就连溯月也看起来,站在了大部分居民这边。

洛蒂也想不明白,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。尸鬼问题并不像砍瓜切菜那样简单,他们过去也是普通小马,理应享有同等待遇。而且,避难所的核心任务是发展科技,重燃文明。而不是内讧,搞无谓的斗争。

她有时还会担心,她的公信力已经出现了折扣。要不是监管马是终身制的,那些居民早就把她给拉下台了。可是她真的也不是一无是处,更不是在尸位素餐。她明明呕心沥血,艰苦卓绝地,带领居民们实现了从活着,到活好的跨越,从勉强温饱到吃穿不愁,甚至还有精神娱乐的日子。可当下,怎么没谁记得她的功绩?

她暂停住蹄中的活计,长期的思考中归纳出了解答:那是因为小马的本性。愚蠢,而又懒惰,且不自知。他们只负责按照指令去办事,绝不肯动动自己脑子想想。听风就是雨,一有什么观点,就不加斟酌地全盘接收。这或许也是溯月的诗文那么受欢迎的原因。再加上避难所里能生产力发展,他们不用像以前那样辛苦劳动,所以更多的时间没处花,用来做这种没意义的内耗了。好像归根到底,还是自己太负责导致的结果。

她又陷入了自责的循环。热情被焦虑取而代之。于是,洛蒂又开始给自己注射过量的药剂。一开始,虽然能让她享受下短暂的清福,但药劲过后,残留在心中的紧张不安却显得更加得严重。以致于让她两眼昏花,连书都看不进去。最糟糕的是,有一回她在给自己注射的时候,太专注,一不留神,就被回来的溯月给看到了。

“……不是你想得那样子,听我解释!”洛蒂吓得寒毛直竖,她慌慌张张地,就要把针筒给塞回去。她很清楚此举的后果会是什么:最低也是破坏溯月对她的印象,影响她们的关系,甚至是失去对方的信任。她不能再一无所有了,现在所剩无几的精神支柱都几乎放在了溯月身上。她不能离开她。

然而,洛蒂观察到的是,溯月眼中的惊讶只是一闪而过,然后迅速被温和所填满。她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厌恶,反而姗姗靠近,把不知所措的洛蒂抱在怀中,伴以轻轻拍着她的背。“没事的,亲爱的,我理解你。谁都需要想办法让自己放松放松啊。”

事实好像和她理解得完全不一样。洛蒂还想解释些什么,但她太累了,也懒得开口。在怀抱里,洛蒂仿佛又补充回了体力。溯月的身体软软的,香香的,暖烘烘的,正是她的温柔乡。她再度被对方姣好的面容流露出的诱惑神色所沉醉。要不是现在要务在身,洛蒂又想和她在床上云雨一番。

为了转移毒药依赖性的影响,洛蒂把注意力放在了进食上。和其他任何欲望相比较,食欲确实是最简单,也最容易满足的。她的办公桌上堆满了各种压缩食品,毒瘾来了就吃几块。还别说,胃胀的时候能抑制住思考,她不再那么想嗑药了。虽然代价就,是她的肠胃功能系统日趋紊乱。

这一天,洛蒂刚打完针,还沉浸在药物的余威里,窗外边的骚乱声就打搅了她的幻境。她料想又爆发了抗议,千篇一律的琐事使她觉得心生厌烦。介于体力还没有恢复多少,在主观上,她也懒得去搭理。他们玩够了就会自己停息的。

然而,溯月夺门而入的响声还是把她给拽了起来。此时,她才看见,白色独角兽脸色都变了,五官发生了错位。她慌里慌张地抓住洛蒂的一条胳膊,便往外拉,边快速说道:“不好了,出大事了,要出马命了!快和我来!”

洛蒂的心里咯噔一下,稍稍放松的弦立刻绷紧到最大限度。难道有尸鬼真的被打死了?她还没来得及多问,就冲到了事发现场。那里,有许多小马围绕在一个房门的窗口,争相朝里边翘首以望,不时流露出愕然和厌恶的神情。见到洛蒂赶来,他们自觉地让开一条道,让她走到了最前边的位置。

“我说,这到底是怎么了?”洛蒂一边问着,一边按照示意,把脸靠在玻璃窗户旁,朝里边看去。这一看,差点把她今天的早餐全都呕出来。

房间里有一只尸鬼,还有一只躺在地上的小马——如果说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能称之为是小马的话。尸鬼趴在小马身上,蹄子按住躯干,专注地啃食着它的肉。就算是被围观,它的头抬也不抬,看样子吃得很香。地上那只小马看上去早就凉透了,他开膛破肚,五脏六腑少了几块,肠子流了一地,骨头露出了好几根。身下一滩血渍已经是暗红色。它的眼睛睁得巨大,仿佛要掉出眼眶,里边的眼神定格在临死的前一秒,充满了静滞的恐惧。它的嘴角以夸张的角度扭曲着,想必遭受了巨大的痛苦。惊悚的死状让洛蒂倒吸三口凉气。

“有个尸鬼一大早被发现时,就杀害了他的室友。”溯月解释道,她的脸色也很难看,“更要命的是,先前的传言是真的,尸鬼真的会把小马肉当做食物!”

洛蒂马上反应过来,她这句话意味着什么。一时间,马群里炸开了锅。有的庆幸自己相信得早,有的后悔没及时相信,还有的,开始用不怀好意的眼神注视起了洛蒂。因为是她一直在试图模糊尸鬼和小马的界限,导致这类悲剧的发生的。如果不去收场,那毫无疑问,她就是罪魁祸首。

洛蒂心里也很矛盾,她其实知道,这种事请的发生,是因为过量的辐射破坏了正常尸鬼的大脑,让它全部的理性意识都抑制在了一个极低的水平,转而释放出无处宣泄的暴力,操纵着它到处破坏。但她知道,他们是不会听她解释的。如果她还想有公信力的话,当务之急就是把对方给消灭。避难所里唯一能持有军火的,有且只有监管马。于是,洛蒂咽了口唾沫。在如炬的注视下,接过溯月递过来的霰弹枪。她按下开关,打开房门,像阵风似的逃了进去。

在房门关闭的那一刻,狂尸鬼的注意力明显就放到了洛蒂身上。它从那具尸体中抬起脑袋,扭头看向洛蒂。借此时机,监管马也终于可以一睹它的“芳容”。和其他尸鬼无异,它整张脸都发生了不同程度地溃烂,其中部分地方还有暗白色的鼓包,使得它的头像个气球似的,格外肿胀。但它脸上的五官还在,都以可憎的幅度扭曲着。它那双眼睛,只有眼白,没有眼珠,上边结着翳状的血丝;鼻子的位置只有两个洞;嘴巴倒也能分辨出来,只不过里边的牙齿都已发黄,都已脱落,还沾着些受害者身上的组织。它身上唯一能分辨得出来,原来还是个小马的特征是,那件已经破破烂烂的避难所服装。洛蒂认出来,它先前是教她基础化学的博士……

它晃晃悠悠地爬起来时,洛蒂已经装填好了子弹,握紧了枪柄。这么近的距离,傻子都能打中。但是她依然在犹豫,没有开枪。事已至此,她依旧在苦苦思索,能否有什么办法,能制止它,而不是杀死它。它先前也是居民的一员,也为避难所的建设做出了不少贡献。要是这么草草了结它的性命,会不会有点忘恩负义?

不过,在它扑上来的那一刻,大概是药物提高了她的反应能力,洛蒂还是及时且痛苦地扣下了扳机。“砰!”的一声巨响,子弹呼啸着冲出枪膛,直接将狂尸鬼的脑袋轰炸开,分散成好几大块,溅在墙上,地板上,留下几滩浑浊的,乌黑的血垢。紧接着,它的身体就如折线风筝般直挺挺地掉了下去,肮脏的体液从断口里汩汩而出。洛蒂大脑一片空白,她面无表情地吹了口弥漫在身边的火药味,紧随而来的血腥味和臭味就包裹住了她。她不愿意再多思考什么,麻木是最好的选择。最终,她轻轻摇了摇头,打开房门,直面着大家伙的注视,沉重地踱了出来。

“问题解决了。那几个谁,去处理一下现场。今天可算是有的忙活了。”戴梅洛蒂把枪靠在地上,故作轻松地干笑了几下。却不曾想,她猛的发现,大家的视线都在直直地盯在她身上。

“怎么啦,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?”她局促起来,搓了搓自己的脸。她的围巾也还戴得好好的,总不会是项圈被发现了吧?

“现在问题是解决了,那谁要为此负责呢?以后,又该怎么办呢?”她听见马群里有个谁说得很响亮,“我看,要不如把那些尸鬼统统杀死,一劳永逸吧!”

洛蒂愣了一下,凉意悄悄从尾巴爬上了她的脊背。她朝周围一圈围拢的小马望去,试图找出那个口出此言的家伙。然而,大家的眼睛还是死死地瞪着她看,仿佛谁也没说这句话,或者说,谁都说了这句话。

“那怎么行,”洛蒂摇了摇头,回答道,“尸鬼和狂尸鬼还是有区别的。它们只有在大脑被辐射破坏的情况下,才会这么有攻击性。剩下的尸鬼,依然是和我们一样的好小马……”

“那你能保证,他们的也不会被破坏吗?”那个声音打断了她的陈述,冷笑道,“我们凭什么相信你?”

洛蒂呆住了,冷汗都从额头上渗了出来。她又找了好几遍围在身边的小马,他们却一直保持着相同的动作,相同的神情,相同的姿态。好像是静滞住了一样,难以分清究竟谁才是根源。

“你们得相信我,很快就会有办法的,我保证。”洛蒂咽了口唾沫。她其实没办法。

“戴梅洛蒂。你说谎。你不是个合格的监管马,我们对你很失望。”

洛蒂的内心皱缩成一团。她惊得眼睛都瞪大了。她急切地想要去找究竟是谁在对她指点,然而,那些小马的面孔,在她的反复注视下,却逐渐变得模糊起来,失去了五官,只剩下一堆白纸模样的脸。这时候,她方才才想起这是毒品的副作用。幻境和现实的的界限,在她脑海里消失了。

她特别害怕会失去民众的支持。戴梅洛蒂活到现在的动力,曾经就是要为这些居民谋生存,谋发展,谋幸福。她的心意即为他们的满意。可是,自从和尸鬼的争纷以来,她就一直能觉得,群众对她的支持率在逐级递减。他们不赞同她的行为,也不认可她的做法,慢慢和她疏远,貌合神离。要是她不再做点什么,有朝一日,矛盾彻底激化后,他们完全可以不听从自己的命令。搞不好,成为光杆司令的她,会直接被他们给弄死。因为避难所规则上没说禁止居民对监管马使用暴力……

洛蒂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。相比那一小部分尸鬼的权利,明显她的权利更为重要。

于是,在多种因素的驱使下,她当即下了个命令:驱逐出避难所里全部的尸鬼,一个不留。立即动身,不得延误,如有违者,就地正法。此令一出,许多居民愣了一下,随后欢呼了起来,跺蹄叫好。但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,则是那些尸鬼,他们个个都瞪大了眼睛,面面相觑。他们不敢相信,这是洛蒂会说出的话语。她以前承诺,会拿生命捍卫他们利益。可在此刻,居然出尔反尔,自食其言。

避难所外的末世危机四伏,稍有不慎就死于非命。所以,被放逐出去的下场,无异于是被判处了死刑。或许死刑还更痛快点。

洛蒂不敢看他们愤怒和困惑的眼神,只得闷不作声地扭头离开。她沿着台阶,一步步走上了监管马的办公室。一路上她扶着脑袋,因为头很痛,像是有钉子一下下在敲打颅骨。身后的骚乱声更大更杂了,有嘲笑,有尖叫,有咆哮,仿佛要将避难所震得底朝天,但她始终也没回头看一眼。从刚刚开枪的那一刻开始,她觉得就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,摔得粉身碎骨,再也粘合不起来了。

 

未完待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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